看了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深深慨叹!在这个世界上,不知有多少父亲和母亲,被困在因为失忆而越来越错乱的时间里了!下面这篇亲历文章,是我十年前写的,而在这十年中,像影片中那样被困在时间中的父亲和母亲,不知又增加了多少!老年痴呆症,据统计在中国老人中的比例目前高达百分之十到十五,已经成为一个很严重的社会问题。但是对于自己的妈妈,我还是不愿意使用痴呆这个词,还是用医学名称阿尔兹海默症吧。这种病不是感冒,不是牙痛,不是急腹症,而是一种隐性的锈蚀,初得病时依然容光焕发,健步如飞,但等到发现时,大脑的零件已经大部锈死,而且这种锈蚀无法逆转,医和药,最多也只能做到延缓,大脑这部思想的机器再也不能运转如昔了,大脑这个记忆储存盘也已行将报废,或者已经报废了!不能确定什么时候是她得这种病的开始,妈妈六十多岁以后,和同住的弟弟关系渐趋紧张。开始我认为那是弟弟不够孝顺所至,对他常有责怪,现在想来,很大的原因在于妈妈于不知不觉间变得固执了。我因不与她同住,每周回家看望一两次,是感觉不到那种渐强的固执的;而现在,这种病态的固执真是让我深感其痛!健忘症的忘,确实是在健康外表的掩护下步步侵袭,直至病入膏肓的。好几年前,我和朋友开着一辆车带着各自的妈妈外出游玩,玩到泰山时,妈妈忘了昨天玩过的曲阜;到了淮安,却又忘了昨天刚离开的泰安。朋友的妈妈委婉地说,你妈妈记性恐怕是不太好了。和妈妈朝夕相处了这几天,我才意识到,她的记性不是不太好,而是很不好了。医院去给她做核磁共震检查,她的大脑没有任何具体的器质性病变,那就只能是大脑整体功能的退化,也就是已经进入了老年痴呆的过程。从一个健康老人变成一个健忘症患者的分水岭,是她不再能管理自己的钱了。开始的时候,妈妈打儿子,我的工资存折找不到了。于是我急忙穿过半个城市回去帮她找,翻遍抽屉找不到,就只能去挂失。办理挂失的银行在城市的另一边,而且必须要在十日之后再去一趟才能拿到新的存折。更新存折之后要不了多久,妈妈的儿子,我的工资存折找不到了!于是一切重演一遍。就这样存折丢失数次,总去挂失实在让人吃不消,我意识到,必须接管妈妈的财政大权了,于是把存折拿过来替她保管,她需要钱时由我给她。开始的时候,我总是给她身上放千把块钱,但她管钱能力直线下降,钱舍不得花,却会藏。藏起来后自己也找不到,又打儿子,我的钱找不到了!于是,就只能做减法,给她身上只放四五百,再减到两三百,即便弄丢了也为数不多。但还是有问题,妈妈记性虽然大减,但某个意念却会很顽强。几十年来,妈妈每天买菜成了习惯,而家门口就是菜场,买菜很方便。可恰恰是买菜的方便害苦了和妈妈在一起生活的老弟。妈妈如果今天心里想着要买青椒,于是出门一趟,买回一堆青椒;再出门一趟,又买回一堆青椒,如是数次。如果明天心里想着要买带鱼,于是出门一趟,买回两条带鱼;再出门一趟,买回的还是带鱼,如是数次。有一次弟弟觉得家里总有一股臭味,找来找去,在厨房水池下面发现一条腐烂了的鲫鱼,原来那也是妈妈买回后蹦到水池底下被遗忘了的。这样一来,弟弟说,连两三百块钱也不能给她身上放了,只能放几十块钱。身上钱少,妈妈就不会老去买重复菜了。再说,现在家中买菜做饭添置东西全都不要她管,别的地方她也舍不得花钱,如今她老人家最大的花销就是每天下午和街坊邻居打一场麻将消磨时光,也算是一种健脑健身的活动,十块钱“进园子”,就算每天都是输,一个月也不过输三百块钱,就当是买门票吧。虽然不能管钱了,但妈妈对钱却比以前更上心了。在曾经的匮乏年代,因为钱,爸爸妈妈没有少吵过架。吵得最凶的一次,是文革中爸爸隔离审查两年多被放回来,发现妈妈把家里的存款都用光了,而那正是妈妈独自支撑着这个家的困难时期。后来,爸爸不到五十岁就英年早逝,随之逝去的还有家中一大半的经济来源,生活的压力自然使妈妈对钱更加看重。好在我们兄弟长大成人,家中经济状况也很快好转。现在应该是妈妈最不用为钱操心,想花就花的时候了,可她偏偏不会花钱了,同时却在精神上对钱有一种病态的依赖,对省钱表现出一种病态的固执。她不时掏出口袋里的几十块钱表示不满:我身上怎么只有这么两个零钱?我一个月有一千块钱工资呢!(我已多次告诉她退休金已经涨到两千多了,可她永远只记得一千块钱,因为一千块钱在过去可是个大数)好像她的钱都叫我们给贪污了。于心不忍之下,我只好给她身上再放上几张百元大钞,妈妈是高兴了,但弟弟马上就会抗议:老大你不能给妈身上多放钱,她身上钱一多就去买菜,天天重复买菜,受罪的可是我!同样与匮乏年代留下的烙印有关,是现在病态的节省。妈妈原来并不是一个节省的人,特别是在吃的方面;过去爸爸在世的时候,常因为妈妈花钱大手大脚两人闹矛盾。但自从得了此病,艰苦朴素的优良品质竟然意外地发扬光大起来。有些已开始变味的剩菜剩饭要倒掉,她坚决不让。我们说,这菜已经馊了。她说,馊什么馊,我吃着不是好好的吗?我们说你吃着是好好的,那是因为你的味觉已经不敏感了。她很不愉快:你们瞎说,反正我吃着是好好的!怎么办呢?只能趁她不注意时悄悄倒掉。还有在用纸的方面,现在的人都不用手帕了,改用面巾纸。但妈妈却不用面巾纸,总是到卫生间马桶边里去折几张擦屁股用的卫生纸以次充好;又因为记性不好了,总是把这种揉烂了的卫生纸放得东一堆西一摞。她身上的几个口袋里,常是一团团纸屑。我想纠正她的这种毛病,给她床头放了抽纸盒,餐桌上放了抽纸盒,又放了许多小包面巾纸,以便她外出时用。但她依然故我,还是到马桶边去拿卫生纸,大概是脑子里的那根筋认为擦屁股的卫生纸总比面巾纸便宜。还有一些看过了没有用的书报刊物,她总是要往自己那间不大的卧室里收藏,给她打扫房间时要清理出去就像要了她的命,大声怒喝道:好好的杂志,为什么要拿出去扔掉!我说不是扔掉,当废纸卖掉行不行?她说卖掉多可惜,三钱不值两钱!在这方面登峰造极的是我的姨父。姨父原是上海旧书店的职员,本就有敬惜字纸的传统,得了老年痴呆症后,将这种收藏字纸的传统发扬光大到了极致。他的那间卧室里,从地板到天花板堆满了各种旧报纸,只留出一张床的位置,而那张床上有一半也堆满了他的所好,谁要帮他清理,他就与谁不共戴天!害得我阿姨只好另室而居。我的表弟对我说起这些只好苦笑,说拿他怎么办呢?我听说姨父前一阵还被冒充募捐的骗子骗去两千块钱,就给表弟出主意道:既然姨父有愿意捐献的公益心,你不妨找几个朋友同学,冒称是图书馆的,希望老先生把一生所藏之旧报纸捐出来以利公益事业,不知可行否?而我妈妈的收藏癖,则表现在她的锐步鞋上。妈妈第一次穿锐步这牌子的鞋,是我在美国留学的小弟弟给她买的,穿上了她觉得非常舒服,比以前穿过的任何鞋都好。小弟弟说那还不简单吗?我供你穿一辈子锐步鞋。不幸的是小弟弟在美国英年早逝,这是对她打击非常大的一件事。但是锐步鞋却一直穿了下来,先是我小弟媳从美国带回来,后来我儿子到美国去留学也让他为奶奶买这种锐步鞋,让妈妈穿一辈子锐步鞋,这是不成问题的事。但成问题的是她脚上穿旧了的锐步鞋不肯放弃,而新的锐步鞋不肯启用。我看她脚上的那双旧鞋磨得鞋底已歪,鞋面将裂,就拿出一双新锐步鞋给她换上。可每次我回家,总是看见她脚上又换上了旧鞋。你怎么不穿新鞋啊?我问。我哪有新鞋啊?她说。其实新鞋被她坚壁清野了,我只好帮她再找出来。妈妈藏鞋的地方不断变换,有时候我挖地三尺也找不到。最典型的藏鞋之处是裹在换季不用的被子里,被子是在收在樟木箱里,而樟木箱则在另一个樟木箱的下面。你想,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要一个人搬开大樟木箱,把鞋子藏到另一个樟木箱底的被子里,需要多大的力气!我试图和她讲道理:妈妈,鞋子穿旧了穿歪了穿破了就要换,再穿就不利于脚的健康。你现有的两双新锐步鞋,按质量每双都可以穿五年,你如果不穿,藏十年也会藏坏的,再说我们随时可以再给你买。这两双鞋子都已经下过地踩过泥了,为什么你非要把它藏起来呢?可任你苦口婆心,她下次依然故我。我只好强行给她穿上新锐步,把旧锐步拿走,这下她总得穿新鞋了吧?可是等我下次回家,新锐步又不见了,她脚上穿得是一双许久不穿了的旧皮鞋,对此你真是毫无办法。既然道理讲不通,每次回家我只好找出新鞋来让她换上,我走了她要藏,也只好由她。这一场藏鞋与找鞋的战争,我和她打到现在已有七八年了,几乎和美国人寻找本拉登同样长久。就在这两天本拉登已经被彻底找着了,而我和妈妈在鞋子上的持久战依然没有结束。在和我表弟讨论各自父母得的这种病时,发现除了收藏癖之外,还有几点是共同的,那就是病态的固执和病态的缺乏安全感。姨父的固执是坚决不让别人染指他收藏的那一屋子废纸,而他缺乏安全感的表现是不时要给家里换门锁。糊涂了的姨父换锁的后果就是让还清醒着的阿姨进不了家门。而我妈妈的固执在于,记忆的缺失已使她和现实世界大部分脱节,可她的意志力却极其顽强,依然以她过去是一家之主时的感觉来待人处事,这就在生活中产生了很大的荒诞。而妈妈的不安全感在于总是怀疑有人偷她的东西,并且被偷的东西在不断变换着。有一段时间她总说家里的碗少了,一定是有人在偷。我说妈妈,你现在连自己一个月退休金是多少都搞不清,告诉你多少次了你只认一千,怎么就能记清家里一共有多少只碗呢?再说现在哪有小偷来偷碗?如果天天有人偷,不就早就没碗吃饭了吗?过一段时间,妈妈被偷的东西又变成了她的某件米色毛衣,我一回家就向我报案,说米色毛衣被偷了,而嫌疑对象就是弟弟离婚后新找的女友,并且还不时在案头写上座右铭:“家中有内贼!”幸亏我弟弟和女友讲明:我妈妈糊涂了,你可不能拿这种事当真!妈妈的那件米色毛衣已经多年不穿了,不知怎么又成了她心头的宝贝。于是我帮她找,衣柜中没有,但掀起樟木箱盖,米色毛衣就在箱子最上面放着。原来是妈妈自己把米色毛衣从衣柜中转移到了箱子里,但一合上箱盖,马上就忘了。这几年间,妈妈老说她的三道士手表不见了,我一回家就叫我帮她找,真叫我哭笑不得。我们家确实曾有过一块瑞士的三道士老手表,但那已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事,早就不知上哪里去了。没想到进入了新世纪,妈妈却反反复复说她的三道士手表被人偷了。不仅是三道士,就是她现在用着的两块手表,也会时有时无。要我们帮她找时,翻箱倒柜找不到;可是过了几天,某一块表忽然又戴在她的手腕上了。有一次我们逼着她洗澡(患此病的老人似对个人卫生与室内卫生都忽略不计),我说你把手表就放在桌面上,洗完澡再戴。等我帮她拿了洗换衣服转过身来,桌上的手表就不见了,在一瞬间不知被她藏到了哪里。最让我们兄弟头疼的,是她的大脑与现实世界完全脱节。近期记忆无法保持,当下的事情随说随忘,某件事一天问你数十遍是毫不奇怪的。但某些老念头却支配着她不断和现实发生冲突,就像堂吉珂德和风车打仗。妈妈曾是一个多么能干的女人,当幼儿园主任的时候把工作做得风风火火;在家里则是一个出色的厨娘,即便是在过去贫穷匮乏的年代,一顿家宴每每都弄出十几个菜。那时候家中常常高朋满座,早先是我父亲的朋友,后来我的朋友和我弟弟的朋友,都对我妈妈烧的菜印象深刻。但是年纪大了以后,她的厨艺渐趋没落,丰富多变的菜式最后缩减成为单调的几个:煎大排、盐水虾、炒青菜、红烧鱼,其实这就是她的病症逐渐加重的过程。随着她越来越多地把汤烧干把锅烧糊,我们知道妈妈应该从厨房里彻底地退休了,于是与她同住的弟弟和弟媳承担起烧饭的责任,已有数年之久。但妈妈依然积习难改,就像她出门就要买菜的习惯一样,只要进了厨房,只要灶台上有锅,锅中有物,不管是生是熟,烧过的还是没烧过的,她拿来放在炉上开火就烧,这已经成了一种本能。可只要烧上,一转身就忘了,稍倾厨房里便浓烟滚滚。这一点让我们心惊肉跳,烧坏几只锅事小,要是引起全楼火灾可怎么得了!于是只能采取强硬措施,把厨房给锁起来,家中没人时严禁她进入。每当我劝她不要进厨房,应该享享清福时,她会愤怒地道:我能享什么清福?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不都是我在做!你们把厨房锁起来,是不是想要饿死我!弟弟说有我在家,现在哪一顿饭不都是给你做好了放在桌子上?妈妈更愤怒了,指着桌上的饭菜:哦,我刚做好饭菜都成你们的功劳了,真是瞎说八道!更让弟弟哭笑不得的,是有一天刚吃过晚饭妈妈就不见了,他找来找去找到住在附近的一个妈妈老同事家,发现妈妈竟买了一包方便面在人家家里煮着吃。弟弟大窘,说我的妈呀,你怎么刚吃过晚饭又跑到人家家里来吃方便面,好像儿子虐待你一样。妈妈问:我吃过晚饭了吗?弟弟说,你当然吃过了,刚刚放下饭碗。妈妈道:瞎说,我要是刚吃过晚饭,怎么能吃得下这碗方便面?你看,妈妈虽然糊涂了,但在为自己辩护方面,却常常反应很快,而且言之成理。弟弟叹道,好在人家老同事知道妈妈已经糊涂了,否则我岂不成了不孝之子!我由此事想到,过去常听说某家老人骂子女不孝,不给吃饱,并且自己总藏些包子馒头之类,那其实是老人已经得了这种病,只不过当时的人们不知道而己,只能说是老糊涂了。总结一下妈妈的病症,可以用五个字来概括:忘,惶,藏,脏,犟。首先是忘,一切都是从忘记开始;然后是惶,因没有安全感而惶惶然,总觉得有人在偷她的东西;因为怕被人偷东西,所以就藏,自己宝贝的东西,舍不得扔掉的东西,都要藏起来;因为什么都要藏,造成的后果就是脏和乱,再加上得病后对个人卫生和室内卫生都不再讲究,不愿洗澡,不愿洗脚,衣服脏了也不肯换。最要命的就是犟,不但不能善解人意,而极其固执地要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她的脑筋已脱离现实太远,听不进你说的任何道理。有时候小辈的善意,只有通过强制才能实行。过去说孝顺孝顺,孝就是顺。对于脑袋糊涂了的老人,一味的顺肯定是不行的。我对她说,妈妈,孝顺孝顺,我们要孝,你要顺才行!但妈妈已经不会顺了,你为改善她状况所做的任何努力,都会受到她顽强的抵抗。唉,对此我们能怎么办呢?自从知道妈妈是得了这种病,我们就给妈妈买药吃,希望药物能改善或延缓这种病痛的发展。说病痛,是两方面的,妈妈是病了,但是她不痛;我们没有病,但是深感其痛!上面写的那些事我尽可能用幽一默的笔调写成,而实际上和妈妈难以交流真是令人痛苦。一个曾经那么聪明能干的、从小到大一直在关心你爱护你的妈妈,却因为这种病丧失了当妈妈的功能;丧失了关心我们的能力这不要紧,现在是我们可以反过来关心她的时候了,可她却丧失了现实感和理解力,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不知好歹,顽固地抵抗着你试图改善她状况的努力,变得和你无法沟通!以至于我有这样的感触:肉体上的妈妈虽然还活着,但精神上的妈妈其实已经大部分离去了!凭着药物,我们是否可以多少找回一点过去的那个妈妈呢?我们开始给妈妈吃的药是国产的哈伯因和忆立福,后来又给她吃进口的安理申,治疗老年痴呆症的药,无非就是这么几样,吃了数年,看不出有明显效果,还是每况愈下。但是如果不吃药的话,也许情况更差吧。这种疾病目前似乎还没有对付它的好办法。在和朋友们的交流中,知道不少人的父母都是这种病的患者,只不过有的更好些,有的更差些,但所有得这种病的父母,他们的儿女都为此痛苦并且无奈着,有些人的痛苦远比我深重。我写出自己妈妈的病况,是希望能引起社会更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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